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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觉禅师
王哲士
浙江宁波天童寺。
一座清幽隽秀的寺院,一座庄严宏伟的寺院,一座历史悠久的寺院,一座禅宗隆盛的寺院。
南宋嘉定年间,天童寺被列为“禅宗五山十刹”中五山之第三山,明太祖册封天下名寺时,被列为天下禅宗五山之第二山,清代被列为禅宗四大丛林之一,新中国成立后,又被国务院定为全国汉族地区佛教重点寺院。
始建于西晋永康元年(300 年)的天童寺,在它1700 余年的漫漫岁月里,香火绵绵,名僧辈出。其中功德卓著,名声彰明的莫过于义兴始祖、宏智中兴之祖和密云圆悟重兴之祖三位大德高僧。义兴始祖和圆悟重兴之祖俱是江南一带人,那么中兴之祖宏智禅师是何处人氏?这便是本集要介绍的被称为隰州古佛(大智广慧)的佛教曹洞宗著名禅师正觉。正觉是他的法号,宏智是他圆寂后皇帝谥号,意思说大智。
北宋哲宗赵煦元佑六年(1091 年),隰州城内一户李姓人家传来婴儿稚嫩而洪亮的啼哭,这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,传得好远好远。一个男婴呱呱坠地,一道祥光随之飘出屋院。传说其母赵氏,梦见五台山僧人解下右臂所戴之环授之而孕。及至十月分娩,见孩子右臂隆起如环状,如梦中所见,好不惊讶!李家因喜得贵子,对这个孩子呵护有加。这个孩子天资聪颖,7 岁时日诵数千言,不久便通读《五经》,這为他日后的修学佛法打好了文化基础。孩子的父亲李宗道頗信佛,曾在佛陀逊禅师门下参学多年。见孩子惊语绝人,禅师对李宗道说:“你的儿子性格通畅聪慧,不是尘世上人,如果出家,必定是弘法善根的大家。”李家世代读书,笃信佛学,所以这位晚辈才俊11 岁时尊父命随净明寺本宗和尚出家,14 岁从晋州(今临汾)慈云寺智琼和尚受具足戒,法号正觉,18 岁时,志向远大的正觉开始云游四方。临行前,虽然对故土、对亲人不免依恋,但想起觉悟成佛之路必然拒人间烟火于不顾,于是发下宏愿:“如不发明大事,誓不归矣!”
正觉渡过黄河来到中原,首参汝州(今河南临汝)香山寺枯木法成禅师。23岁时,枯木禅师感到正觉器识过人,凭自己的根底已经难以为师,就让正觉另寻高明开悟。于是,转投河南邓州(今邓县)丹霞寺丹霞子淳禅师。6 年后随丹霞禅师至湖北随州(今湖北随县)大洪寺,在这里得到丹霞法传。一次,见一僧人与众论禅有所不妥而失声笑了出来,丹霞禅师训戒道:“笑得一声,会失好事。”又道:“暂时不在乎,如同死人。”正觉听了,觉得有理,忽然开悟:一声笑会断送一生道,笑人浮浅足证自己道行(háng)不深。一次顿悟,为之守诺一生。
丹霞入灭后,正觉受丹霞禅师另一弟子真歇清了禅师相邀,前往真州(今江苏仪征)长芦山。正觉初至,风尘仆仆,袈裟破烂,在山门迎接的僧众面露不屑之色。落座后,清了禅师让侍者为正觉换一双新鞋,正觉神色庄重地说:“我岂是为了一双鞋而来的?”言外之意是为了弘扬佛法而来,并不是为了穿一双新鞋而来。众僧闻听此言,皆心悦诚服,恳请他说法,并请升首座和尚。这一住又是6 年。
前后两个6 年,正觉从小小沙弥升任住持,从了悟智慧,到践习佛道,这条路看似容易,实则艰难。这仅仅是他“发明大事”的第一步。
走到这一步不易,要真正成就大事更不容易。宣和六年(1124 年)正觉受户部侍郎向子堙的礼请,正式出世,住持泗州(今江苏泗洪)普照王寺。宋徽宗南巡,正觉帶領僧众出迎,徽宗“见寺僧千余,填拥道左,方袍整肃,威仪可观,异之”,徽宗于是召见了正觉。后来正觉还在舒州(今安徽潜山)太平兴国禅院等数处寺院住持。南宋建炎三年(1129 年)至明州(今浙江宁波鄞州),过天童寺,此行本来是想去普陀山礼佛,不曾想受邀天童寺住持,这一住就是30 年,朝代也从北宋走到了南宋。当他过江南下时,回望北国家乡,回望主持过的诸多寺院,虽然依依不舍,但他想的最多的还是“发明大事”。因此,他很有些义无反顾,志在必得。
修行赖机缘,人生靠把握。宋代崇尚佛教,特别是江南一带寺院林立,参禅证悟的高僧多多,正好给了正觉朝着佛理教义的圣光前行的机遇——也许天童寺就是他的一个难得的机缘。
在天童寺30 年,是正觉人生辉煌的30 年,道行非常的30 年。
他在江西庐山圆通崇胜禅院时,夜梦吟得一副对联:“松径萧森窈窕门,到时微月正黄昏。”这副对联虽然留在残梦里,但从没当一回事理论。当他坐船到达天童寺时,正好是天明时分,见松径萧森,月蒙烟蔼,又遇上寺院的住持退位,虚位以待,正与对联描绘的情景相合。更叫他称奇的是游览天童时并没有暴露身份,可僧众中早有人认出他来,即密报了主事,主事又告知漕运使向子堙。向子堙是正觉故交,闻听喜不自胜,说昨夜神人托梦,天童主人乃隰州古佛也,原来隰州古佛就在眼前。故而力邀正觉住持天童。也是正觉缘法相应,便愉快地登座授徒。那年,他只有37 岁。此后30 年间,除应诏短暂住持杭州林隐寺外,一直身居天童而不出,躬耕于此,献身于此,人称“天童和尚”。
37 岁即住持天下名寺古刹,可以想见,正觉禅师的德行和名望非一般僧众可比。“天童和尚”这个称呼,充满了佛家子弟对他的尊敬和亲昵。看来,天童寺是正觉禅师的福地,而正觉禅师则会给天童寺带来福音。
正觉有正气,凛然见大义。建炎三年(1129 年)秋,金兵来犯明州(即今宁波),境内诸寺多遭毁劫,僧众走散,唯独天童寺岿然不动。过了几天,金兵掠骑来犯,至塔岭瞭望,隐隐可见正觉正襟危坐于殿宇之上,其下秩序井然,贼是慑于威仪还是别有所图,即收兵而退。人们都说天童寺能够幸免于难,多亏神灵暗助。话虽这样说,但言者并不糊涂,要不是正觉的凛然正气,天童寺岂能躲过这一劫难。由此,人们对正觉的爱国爱寺的大义道行无不敬佩。
这样的事,早在建炎二年九月正觉出住崇福禅院时就有过。当时寺内缺乏粮食,加之当地聚众反乱者“领兵入寺,无不惶骇”,而正觉“安坐堂上,待其来,以善言诱之”,使为首者“稽首信服”,并捐出粮食给寺院,解了燃眉之急。
与其说金兵临寺而自退是天意,不如说正觉一身正气动摇了敌人意志;与其说反乱者反助正觉,不如说正觉以德服人。这正是正觉的过人之处。
在《新修天童寺志》中,正觉被列为“先觉”,尊称“宏智正觉”,“宏智正觉禅师”,这是千年天童对他的最高礼遇。
天童寺塔像,塔铭,祭文,赞词,无一不极尽正觉褒扬之词。
在《宋故宏智禅师妙光塔铭》中,“师姓李,正觉名也,隰州人……其住天童三十年,寺为一新……”赫然入目,令人肃然起敬。
礼遇,褒扬,正觉,隰州人……把它穿缀在一起,不就是一条从隰州至天童的漫漫朝佛之路,在这条路上印满了他深深的闪光足迹。
据《宋故宏智禅师妙光塔铭》碑记载,当时的天童寺,不只殿宇逼窄,更兼年久失修,破败不堪,正觉进寺即着手整顿。先修僧堂,前后共十四间,二十架,三过廊,纵二百尺,广十六丈。继而又扩大山门,奉铜铸千佛于殿堂,修千佛塔,建僧舍千间,巍然杰构,殿宇为之一新。正觉禅师以弘法利生为怀,随愿而就,“受不贪,施无厌”,僧人皆投他门下。遇到饥荒年,他坚持日食一餐,带领寺僧周济百姓,活者数万众。金军大举南侵时,附近寺院均拒绝外来游方僧人挂单,唯有正觉胸襟豁达,来者不拒,庇护了众多僧人。原来寺里僧人不足二百,正觉去后,接纳僧人过千。主事忧虑,正觉说不必过虑。第二天,即有施主送来五百石粮食。为了养活僧人,他开滩涂,广田亩,寺田多至一万三千亩,寺院四周山岭皆是寺产。据说,寺院僧人最多时达到三千众。濒临破败的天童寺,不仅渡过一劫,而且增广做大,辉耀尘世,被尊称为天童“中兴之祖”。
人们会惊叹,三千人的寺院是什么气派!想想那香火缭绕,唱经不绝,信徒络绎,山水灵光,那样的场面得来是何等的不易!这是胆力,也是人气,更是他为成就大事而付出的努力。
正觉禅师的贡献不仅仅是对寺院的整修和扩张,更主要的是对曹洞宗法脉的传承和弘扬。
禅宗进入赵宋以来,曹洞宗一直处在落寞之中。曹洞宗法嗣活动地域以江浙为主,尤以明州(宁波)天童寺作为常住。当时,临济宗大慧宗杲禅师推行看话禅,逐渐成为禅林参学的主流。正觉住持天童时,正值乱世,宗风不振,流弊百端,为端正禅宗宗风,正觉提倡‘坐禅’、‘默照’之禅风,世称默照禅、宏智禅。与大慧的看话禅正好形成对立,因而撑起了曹洞宗的另一块天地,这是正觉对洞宗的一大贡献。
什么是默照禅?简单点说就是守默与般若(智慧)观照相结合的禅法,基本上以打坐为主的修习方式。要说清楚默照禅,必须先弄清楚什么是看话禅。看见之意;话,公案之意,佛教说的公案,是指历代高僧的言论或座右铭。即专就一则古人之话头,历久真实参究终于获得开悟,此种禅风称为看话禅。简而言之,看话禅是“先慧后定”,默照禅则是“先定后慧”,大异其趣。正觉认为,临济宗大慧宗杲之宗风,滞于公案(即历代高僧言行)功夫,不利解脱。他提倡默照禅的观行方法,“默”指沉默专心坐禅;“照”是以智慧观照原本清净的灵知心性。正觉强调,默与照是禅修不可缺少的两个方面,两者应当结合,统一起来。其实,对于修行者来说,只不过是宗风门派之见,两者都有其可取之处。但是,大慧言辞尖刻,多有攻击,而正觉则采用圆融的态度来对待。经两位宗师的推波助澜,各人座下都聚集了不少门徒。
但是,尽管二人见解不同,交锋不断,实际上正觉禅师与大慧宗杲是一对莫逆之交,在宗风与私交上判若两人。
这里有几个故事,很是动人。
大慧宗杲爱与人议论时事,反对与金国和议,被宰相秦桧死党诬为“谤讪朝政”,逐出寺院。绍兴二十五年(1155 年)蒙恩获准回归。时阿育王寺虚席,正觉举荐大慧主之。并预想到大慧一旦住持寺院,参拜僧众骤增,香积(饭食)必然紧困。果然,大慧来寺,香众盈万,香积供应告急,正觉即把事先准备好的饭食送了过去,解了大慧的燃眉之急。大慧谢道:“非古佛,安能有此力?”
次年,大慧偕状元张孝祥共赴天童禅寺朝访。行至岭上,只见天童方丈正觉禅师早迎候于路亭下。进亭歇息时,两位高僧不停谦让,谁也不肯先坐。这个情景令状元张孝祥感慨不已,说:“三代礼乐,今归释氏矣!”从此这个小亭便得名“揖让亭”。明代海怀禅师有诗记其事云:“主盟斯道两齐眉,一段谦光尚蔼然。坐顷顿还三代礼,典型千载揖云巅”。
有一天,大慧拉着正觉的手动情地说:“吾二人皆老矣,尔唱我和,我唱尔和,一旦有先溘世者,则存者为主其事。”
事过两年,即宋高宗绍兴二十七年(1157 年)九月,正觉预见不久人世,即遍谒生前知交与檀越,十月八日回到天童山,翌日便沐浴更衣,告知大众后事。他援毫书偈示众:“梦幻空花,六十七年;白鸟烟没,秋水连天”。致书大慧宗杲,嘱他主持自己的丧事,并书偈告别:“钝鸟先飞易,灵龟脱壳难。我无你不去,你无我不行”。写毕遂掷笔而逝。世寿六十七,僧腊五十有三。
大慧接到来信,立即前往天童山,为之削发展拜,龛留七日,面色如生。于十四日奉正觉全身葬东谷塔,了却当年承诺。送葬日,“道俗送者,增山盈谷,无不涕慕”。大慧与正觉的禅观并不协调,他曾多次出言批驳正觉的“默照禅”。然透过正觉的临终嘱托办理后事与大慧的如约完成嘱托,可见他们两人的歧见仅仅局限于禅观,观点不同并不影响丛林的道谊,这就是正觉的为人之道,处世之道。
两人情谊深厚,高风亮节,令人仰望,叫人感动。正觉的宽宏与大慧的雅量,成就了一段千古美谈。即使在九百年后的今天,这样的君子之风不也值得我们效仿吗?
世人多不知,在天童寺除了正觉禅师来自隰州,还有一位叫哲魁的禅师也来自隰州。哲魁慕名追随正觉至天童,潜迹正觉座下,与正觉虽是同乡,从不言及。经十余载,正觉才闻听哲魁也是隰州同乡。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,当是人之常情,正觉也不例外,正觉高兴地对哲魁说:“父母之邦,何太绝物乎?”并流露出想把哲魁招至方丈的想法。父母之邦本来是指国家,这里借指故乡,意思是说,你来自咱们老家,也不认我这个老乡,是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了?按常理,哲魁应该揖拜相认才是。但性情孤硬的哲魁却谢辞道:“己事尚未办,岂暇讲乡礼耶?”己事指弘法未尝圆满,哪里有空认你这个老乡?话一说完,就“曳杖而去,人莫能挽”。到了普陀山,坐禅月余,临终召众徒说法而逝。有人这样评价道:“善知识,慈心接物,固应如是。此僧孤硬无匹,超然于生死中,亦可风也。”
远在南国,同乡同寺,但心在佛国,竟连老乡都不相认,真是奇人奇事。隰州两高僧,同宗不同路,听来令人可叹。
正觉一生精勤办道,付出极大。据《塔铭》所载:他“昼夜不眠,与众危坐,三轮俱寂,六用不痕,宗通说通,尽善尽美”。而他本人也严守戒律,“坐必跏趺,食不过午所至;施者相踵,悉归常住,间以与饿疾者;而一瓶一盋,丈室萧然;诸行方厉(为人方正,处事严谨),而一性如常,非出于矫饰也”,其办道之勤,得道之多,独冠一时。正觉好学勤思,工诗能文,著有《颂古百则》(世称《宏智颂古》)、《宏智禅师广录》。正觉生前,是南宋著名禅师,法嗣(高徒)二百八十八人。他所倡导的坐禅默照,被日本学僧传入日本,至今发展成为有一千多万信徒的宗教大派。他所在的天童古寺,被尊为“东南佛国”。正觉殁后受到极高礼遇,龙图大学士周葵为之撰铭,状元张孝祥书写铭碑。绍兴二十八年(1158 年)宋高宗赵构下诏,谥正觉“宏智禅师”,宏智正觉之塔称“妙光之塔”。
走近天童,走近正觉,走近正觉志行高洁的一生。
从隰州古佛到天童和尚,从天童和尚到宏智禅师,凭他矢志不移的毅力,仁爱众生的胸怀,弘法倡道的慧心,终于成就了“大事”。但令人惋惜的是,他虽发下“若不发明大事,誓不归矣”的誓言,但当他“发明大事”之后,他的故园隰州却沦为金国铁蹄之下,即使归心萦绕,已没有了这个可能。他的亲人,他的故园,他的隰州,永远定格在他出游时的年轻模样,不过,正觉此生无憾,他达到理想的境界。中国佛教界有这样一位大师,是禅宗的荣誉;隰州有这样一位古佛,是隰州人文的骄傲。